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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自2015-10-23 十點讀書


文 | 蔣勳



永世不再分開,是說肉身的不離不棄嗎,還是說心靈的牽掛纏綿?那像是神話裡的故事,像普羅米修斯把火帶給人類,因此受諸神詛咒,懲罰他的肉身,永遠鎖在懸崖岩壁上,每日被兀鷹撕開胸膛,啄食肝髒,夜裡復原,次日再受撕裂啄食的劇痛。

跟普羅米修斯鎖在一起的,幾世幾劫,只是天荒地老堅硬冰冷永不動情的岩石。

後來,赫拉克勒斯來解救他,為普羅米修斯剪開鐵鏈,但是,為了要瞞過諸神監視,就讓一塊岩石跟普羅米修斯永遠鎖在一起,永遠不會分開。那是諸神的鎖,是永世的詛咒,永遠打不開。

普羅米修斯身上那一塊永遠解不開的石頭,常讓我想到《紅樓夢》一開始丟棄在大荒山、無稽崖、青埂峰下的那一塊石頭。

那一塊石頭自怨自哀,幾世幾劫,就修成了人的肉身,他(它)轉世投胎,來到人間,就是賈寶玉。寶玉誕生時,口中還銜著那一塊石頭,石頭上鐫刻了字「莫失莫忘」,系了五彩絲絛,掛在頸項上,也就是人人稱贊的「寶玉」。

或許,有緣就是寶玉;撒手去了,其實也只是洪荒中一塊可有可無的頑石罷了。

青埂峰下那一塊石頭,永遠鎖在普羅米修斯身上的那一塊石頭,都是神話世界的肉身故事,流浪生死,幾世幾劫,要了結自己與自己肉身的緣分。

華人的世界,肉身的故事,是一塊大荒中的石頭,一株靈河岸邊的絳珠草。那肉身還是草木頑石,還沒有人的形貌,連動物的體溫也還沒有,然而它們向往成為人,即使要在人間塵世受愛恨之苦。

白蛇的故事也是用幾百年的時間,日日夜夜,取日月雨露精華,修成女子的肉身。如此艱難,要忍受幾世幾劫的孤獨,一心修成肉身。然而肉體剛剛取得,這女子的肉身就要去西湖岸邊,在春日的細雨迷蒙裡遇見宿命中鎖在一起的另一個肉體。

有人覺得巴黎橋梁上的鎖很丑,有人覺得在橋上兜售鎖的商販很壞,像詐騙集團,敲詐觀光客。有人覺得兩個游客傻傻地買鎖,刻名字,念念有詞,不離不棄,把鎖鎖好,把鑰匙丟進河裡,真是很愚蠢。

「太愚蠢了!」我聽到有過路的人搖頭嘆息。

但那兩個默禱的人,手指相扣,不會聽別人瑣碎嘮叨。他們一心一意的虔誠專注,也讓我覺得心酸。

祈願,對不關痛癢的局外人,本來就是愚蠢的吧。

不知道白素貞當年如果知道她的結局,是否還是決定要去游湖、借傘?

法海其實是那個在旁邊一直瑣碎嘮叨的旁觀者,他總是自作聰明:「蛇怎麼可以跟人戀愛?」腦中有枷鎖,打不開,千方百計,一定要拆散許仙白蛇。

神話讓人謙卑,因為好的神話都不在意結局。白蛇的結局會有不同的版本,她(它)是被法海壓在雷峰塔下受永世的懲罰,還是終於在兒子跪拜下塔倒現身?民間戲劇,有時結束在「合缽」,有時結束在「祭塔」,沒有人會質問哪種結局才是對的。喜歡執著對錯的頭腦,多半看

不懂神話。

法海可悲,沒有人喜歡他,覺得他多管閒事,但他也可憐,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執著。

有人硬要把神話用理性歸納成合邏輯的結局,神話也就死亡了。有文字以後的歷史,開始把口述神話的多元性定於一尊,只有一個版本,「怪、力、亂、神」,通通要歸納成邏輯。神話原來可以天馬行空,此時飛不起來,被硬生生拉下來,摔死了。強迫故事有一定的理性邏輯,也當然枯燥呆板乏味;像「文革」期間,所有樣板戲都無趣單調,沒有人要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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