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大學時,父親贈我一本影印的敦煌唐咸通九年的木刻版《金剛經》,但直到三十年後,父母年邁,我才開始認真讀這一卷經。父親往生的時候,我讀到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這幾句很容易懂,但是做到真的很難。生命是一段旅程,也是一場修行,我帶著《金剛經》上路。」
我有兩方印,印石很普通,是黃褐色壽山石。兩方都是長方形,一樣大小,零點八釐米寬,二點四釐米長。一方上刻「舍得」,一方刻「舍不得」。「舍得」兩字凸起,陽朱文。「舍不得」三個字凹下,陰文。
兩方印一組,一朱文,一白文。
當初這樣設計,大概是因為有許多舍不得吧——許多東西舍不得,許多地方舍不得,許多時間舍不得,許多人舍不得。有時候也厭煩自己這麼多舍不得,過了中年,讀一讀佛經,知道一切難舍,最終還是都要舍得;即使多麼舍不得,還是留不住,也一定要舍得。
刻印的時候在大學任教,美術系大一開一門課教篆刻。篆刻有許多作業,學生臨摹印譜,學習古篆字,學習刀法,也就會借此機會練習,替我刻一些閒章。詢問我說:想刻什麼樣的印?
我對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舊篆刻興趣不大,要看寧可看上古秦漢肖形印,天真渾朴,有民間百姓的拙趣。
學生學篆刻,練基本功,把明、清、民國名家印譜上的字摹拓下來,畫在印石上,照樣下刀刻出形來。這樣的印,大多沒有創作成分在內,沒有個性,也沒有想法,只是練習作業吧,看的人也自然不會有太多感覺。
有一些初學的學生,不按印譜窠臼臨摹,用自己的體會,排出字來,沒有師承流派,卻自有一種朴實稚拙,有自己的個性,很耐看,像這一對「舍得」「舍不得」,就是我極喜愛的作品。
刻印的學生姓董,同學叫他Nick(尼克),或暱稱他的小名阿內。
替我刻這兩方印時,阿內大一,師大附中美術班畢業,素描底子極好。
他畫隨便一個小物件、自己的手、鑰匙,蹲在校園,素描一朵花,可以專心安靜,沒有旁騖,像打坐修行一樣。作品筆觸也就傳達出靜定平和,沒有一點浮躁。
在創作領域久了,知道人人都想表現自我,生怕不被看見。但是藝術創作,其實像修行,能夠安靜下來,專注在面前一個小物件,忘了別人,或連自己都忘了,大概才有修行藝術這一條路的緣分吧。
阿內當時十八歲,書法不是他專攻,偶然寫泰山《金剛經》刻石,朴拙安靜,不露鋒芒,不沾火氣,在那一年的系展裡拿書法首獎。評審以為他勤練書法,我卻知道,還是因為他專注安靜,不計較門派書體,不誇張自我,橫平豎直,規矩謙遜,因此能大方寬闊,清明而沒有雜念。
藝術創作,還是在人的品質吧。沒有人品,只計較技術表現,誇張喧譁,距離美也就還遠。弘一大師說:「士先器識,而後文藝。」也就是這意思吧。
阿內學篆刻,有他自己的趣味,像他凝視一朵花一樣,專注在字裡,一撇一捺,像花蕊宛轉,刀鋒游走於虛空,渾然忘我。
他篆刻有了一點心得,說要給我刻閒章,我剛好有兩方一樣大小的平常印石,也剛好在想舍得、舍不得的矛盾兩難,覺得許多事都在舍得、舍不得之間,就說:好吧,刻兩方印,一個「舍得」,陽朱文;一個「舍不得」,用陰文,白文。心裡想,「舍得」如果是實,「舍不得」就存於虛空吧,虛實之間,還是有很多相互的牽連糾纏吧。
這兩方印刻好了,有阿內作品一貫的安靜知足和喜悅,他很喜歡,我也很喜歡。
以後書畫引首,我常用「舍得」這一方印。「舍不得」,卻沒有用過一次。
有些朋友注意到了,就詢問我:「怎麼只有『舍得』,沒有用『舍不得』?」
我回答不出來,自己也納悶,為什麼兩方印,只用了「舍得」,沒有用「舍不得」。
阿內後來專攻金屬工藝,畢業制作做大型的銅雕地景,鎚打鍛敲過的銅片,組織成像蛹、像蠶繭,又像遠古生物化石遺骸的造型,攀爬蟄伏在山丘曠野、草地石礫中,使人想起生之艱難,也想起死之艱難。
大學畢業,當完兵,阿內去俄勒岡專攻金屬藝術,畢業以後在舊金山有工作室,專心創作,也定期在各畫廊展覽。
二〇一二年,他忽然打電話告訴我,說他入選了美國國家畫廊甄選的「40 under 40」——美國境內四十位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藝術家,要在華盛頓國家畫廊展出作品。
阿內很開心,覺得默默做自己的事,不需要張揚,不需要填麻煩的表格申請,就會被有心人注意到。
我聽了有點感傷,不知道阿內這樣不張揚的個性,如果留在台灣,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機會被發現。但我沒有說出來,我只是感傷地問:阿內,你快四十了嗎?
啊,我記得的還是那個十八歲蹲在校園樹下素描一個蟬蛹的青年啊。
所以也許我們只能跟自己說「舍得」吧!
我們如此眷戀,放不了手;青春歲月,歡愛溫暖,許許多多舍不得,原來,都必須舍得;舍不得,終究只是妄想而已。
無論甘心,或不甘心,無論多麼舍不得,我們最終都要學會舍得。
1舍不得
一位朋友喪偶,傷痛不能自持,我抄經給她,希望有一點安慰。她看到引首「舍得」這一方印,搖著頭,淚眼婆娑,萬般無奈,哀痛叫道:「就是舍不得啊!」
我才知道自己對人的幫助其實這麼小,每個人「舍不得」的時候,我究竟能做什麼?
多年來,習慣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先盤坐讀一遍《金剛經》。
有人問我:為什麼是《金剛經》?
我其實不十分清楚,只是覺得讀了心安吧,就讀下去了。
我相信,每個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辦法。方法不同,能心安就好,未必一定是《金剛經》吧。
《金剛經》我讀慣了,隨手帶在身邊,沒事的時候就讀一段。一次一次讀,覺得意思讀懂了,但是一有事情發生,又覺得其實沒有懂。
像經文裡說的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文字簡單,初讀很容易懂。不驚嚇、不恐懼、不害怕,讀了這幾個字,懂了,覺得心安,好像就做到了。
但是,離開經文,回到生活,有一點風吹草動、東西遺失、親人生病、病疫流行、飛機遇到亂流、狂暴風雨、打雷、閃電、地震……還是有這麼多事讓我害怕、恐懼、驚慌。
我因此知道:讀懂經文很容易,能在生活裡切實做到,原來這麼困難。
我因此知道,原來要一次一次讀,不是要讀懂意思,是時時提醒自己。
像我喪偶的朋友一樣,該舍得的時候舍不得,我也一樣驚慌、害怕、傷痛。
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她做不到,我也一樣都做不到。
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還有這麼多驚嚇慌張,還有這麼多舍不得,害怕失去,害怕痛,害怕苦,害怕受辱,害怕得不到,害怕分離,害怕災難,害怕無常。因為還有這麼多害怕,這麼多驚恐怖懼,每次讀到同樣一句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每一次聽到、看到一個人因為「舍不得」受苦,就熱淚盈眶。
2王玠
最早讀《金剛經》其實跟父親有關。大學時候,他就送過我一卷影印的敦煌唐刻本的《金剛經》卷子,我當時沒有太在意,也還沒有讀經的習慣。
父親在加拿大病危,我接到電話,人在高雄講課,匆匆趕回台北,臨上機場前,心裡慌,從書架上隨手抓了那一卷一擱三十年的《金剛經》。十多個小時飛行,忐忑不安,就靠這一卷經安心。
忽然想到這一卷《金剛經》是大學時父親送我的,卻沒有好好仔細看過。
原木盒子,盒蓋上貼一紅色簽條,簽條上是於右任的字,寫著:影印敦煌莫高窟大唐初刻金剛經卷子。
三十年過去,我一直沒有好好讀這一卷經,打開過,前面有趙恆惕的詩堂引首,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」幾個隸書,隔水後就是著名的咸通九年佛陀法會木刻版畫。這個卷子後來流傳到歐洲,許多學者認為是世界最古老的木版印刷,在印刷的歷史上是重要文件。我大概知道這一卷唐代木版刊印佛經的重要性,但沒有一字一字讀下去,不知道卷末有發願刊刻的人王玠的跋尾題記。
在飛機上讀著讀著,心如此忐忑不安,一次一次讀到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試圖安心,「雲何降伏其心」,原來如此難。
讀到跋尾,有一行小字:
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為 二親敬造普施
王玠為亡故父母發願,刊刻了這一卷《金剛經》,也祈願普施一切眾生。王玠,好像因為自己的舍不得,懂了一切眾生的舍不得。
飛機落地,帶著這一卷經,趕去醫院,在彌留的父親床前讀誦,一遍一遍,一字一字,「不驚、不怖、不畏」,一直到父親往生。
因為父親往生,因為王玠的發願,因為這一卷《金剛經》,仿佛開始懂一點什麼是「一切難舍」。許許多多舍不得,有《金剛經》的句子陪伴,一次一次,度過許多「難舍」的時刻。
或許因為王玠的發願,我也開始學習抄經,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抄寫。抄寫,比閱讀慢,好像可以比閱讀更多一點刻骨銘心的感覺吧。
我看過許多手抄《金剛經》,明代董其昌,清代金農,近代弘一大師,都工整嚴謹。我知道自己做不到那麼好,無法做到那麼恭謹,但很想開始試一試。
二〇一三年夏天去溫哥華,過東京,在鳩居堂買紙,看到專為手卷制作的唐紙,兩手指粗一卷,外面用紅紙封著。價錢不低,我想數量應該不少,用來抄一卷《金剛經》或許夠用。
到了溫哥華,打開來看,發現一卷裡只有兩張,極古朴的紙,托墨而不喧譁。但是兩張紙,抄寫不到四分之一,紙已用完了。
我噓一口氣,覺得遺憾吧,沒想到第一次發願抄經,就阻隔在紙不夠用,無法完成。
隔幾天,讀經讀到「法尚應舍,何況非法」,啞然發笑,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多執著掛礙。看到有類似的紙,不那麼細致,但是本意原是為抄經,就不想許多,把紙裁成長卷,紙色不同,質地也不同,接在一起,好像也不稱。但還是想為亡父母抄一次經,好像也不計較許多了。
每天抄一段,整卷經抄完,約八百釐米長。回到台灣,交給清水蘇先生裝裱,讓他傷了腦筋,把紙色不一、質地不一的八張紙連接在一起,做成了一手卷。
3舍得
第一卷《金剛經》抄寫完,覺得很開心,我因此習慣了在旅途中抄經。
二〇一三年年底,從東南亞去巴黎、倫敦,再回曼谷,一路又抄了一卷《藥師經》。因為要帶在身上走,因此選擇了可以在旅途中用的簡便工具:一錠小墨,一片很薄的硯石,一支大阪制的小毛筆「五十余川」,都輕便不佔空間。
多年前游黃山,在山腳下一青年工房看到一片歙硯,黑色,沒有雕琢。
粗粗一塊手掌心大的石片,稍經磨平,還留有石紋肌理,一端設一淺淺水盂。我喜歡這樣沒有雕飾的硯,仿佛隨時回到溪澗,還是一塊石頭,等待溪水回蕩。
制作的青年石工也喜歡,交給我時說:很輕,可以帶在路上用。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帶在路上用了。
通常,到一城市,進旅館房間,習慣先燒一截艾草。焚香,坐下來,在硯石上滴水,磨墨,開始抄一段經。抄完經,會覺得原來陌生的房間不陌生了,原來無關的地方,空間、時間都有了緣分。像桌上那一方石硯,原來在溪澗裡,卻也隨我去了天涯海角。
清邁屏河邊有一小民宿,流水湯湯,一屋子都是婆娑樹影,很寬大的露台。面對著河,大花紫薇和金急雨搖晃迷離,如天花亂墜,我就在花影中抄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