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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自2015-02-10 十點讀書

 

文 周宏翔也是光仔

 

我和王爺在雜物間相遇,她正在吃力地把一個大箱子扛上貨架,我走過去幫她推了一把,她滿頭大汗地說了一聲:「謝謝。」我說,你這箱子起碼有十斤,也不找你們組的男生幫幫忙。王爺回頭道:「你又不是第一天進公司,還不知道我們公司就是女人當男人用,男人當畜牲用嗎?十斤算什麼,我馬上還要拉一個二十斤的東西上來。」講到這裡,你或許以為我們是在什麼地下工廠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,可惜不是,我和王爺當時所在的是一家跨六國的大型外企,坐落在上海最繁華的外灘邊上,然而就是這樣的公司,我們在外面永遠裝作高人一等談笑風生,而一進寫字樓,就立馬變回金字塔底層被壓迫的勞動人民,而就是這樣,一年之後,每個人已經進化成了「上到做小秘,下到送快遞」的全能型人才。

 

  王爺之所以稱為王爺,並不是她真的活成了女漢子,其實王爺活得一點兒不爺們兒,相反,她留長頭發,穿牛仔短裙,背小坤包,笑起來總是和花兒一樣,是實實在在的妹子,之所以自詡王爺,完全是為了她表達自己聰慧堅強拒絕性別歧視的態度。

 

  王爺的興趣愛好比較特別,她會在周末坐汽車去上海周邊的農田種蔬菜,也有穿著白襯衫涂上彩色字母到「柔弱者協會」去做志願者,還會抽空去獨立書店做兼職店員,穿著寬大的條紋衣服在書架之間走來走去。就是這樣的王爺,是典型的「樂活族」,過最朴質的生活,享受最簡單的快樂。

 

  沒多久,王爺小組來了新人,是剛剛從高等院府畢業的女孩子,看起來文靜大方,說話頭頭是道,一次大組會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,她一邊用英文流利地講訴這次項目的流程,一邊誠懇地詢問大家的意見,不管如何,在眾人眼中,她是非常出色的新人。

 

  我和王爺在茶水間碰到,我說:「你們組那小姑娘不錯。」王爺嗤之以鼻地說:「嘖嘖,你們這些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。」我連忙搖頭說:「不不,我真的是上半身思考出來的這個結果。」

 

  可一個月後,當我在走廊上再碰到那個小姑娘的時候,我差一點認不出她來。她正吃力地拖著箱子,然後一臉疲憊地看著我,即使涂了粉,也難以掩蓋她額頭的痘痘,她的頭發變得很糙,汗水從臉上滴下來,完全不是當初那文文靜靜的模樣。而當天,她被大boss叫到辦公室,出來的時候就在走廊哭了。

 

  是夜,王爺邀我吃晚餐,正巧我把今天看到的事情說給她聽,她好像若無其事地吃著東西,並不在意,末了,我說,你怎麼都不表現出一點同情心,多好的妹子,就這麼毀了。王爺不由分說地指著旁邊桌上的那兩個同事,說:「你看看她們。」那是比我們早兩年進公司的兩個女生,如今已經發福得讓人覺得悲哀。「怎麼了?」

 

  王爺說:「你難道沒有發現,公司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在瘋狂地變丑嗎?換句話說,從你進公司開始,你找到過好看的女孩子嗎,當然我說除了我們這一批的人。」仔細想想,還真沒有,王爺接著說:「你看她們的穿衣風格,我打包票一兩年前的她們絕對不是這個樣子,但是,有幾個女生可以穿著短裙去扛東西,又有幾個女生可以穿著漂亮的衣服去終端現場看貨品沾惹一身灰,沒有,即使坐在辦公室裡的那些人,你也會發現他們的著裝變得越來越單一,因為他們可不想做鶴立雞群的人,久而久之,所有人都在趨於平庸,額,想想就恐怖,所以,你說那個小姑娘的事情,我一點不覺得奇怪,何況這才僅僅是開始。」

 

  我望著她看了半天,「那你為什麼沒有?」

 

  王爺優雅地舉起杯子,說:「我每周日花兩百塊去上氣質培養課,每天晚上都會花心思考慮第二天穿什麼既不顯得出眾又不顯得平庸,即使吃飯喝茶,我都定好鬧鐘,或許很麻煩,甚至根本不可能有幾個人這麼做,但是有什麼事情一開始不是麻煩的呢?包括你起床,吃飯,都是麻煩事,不是嗎?」

 

  「我覺得要是真正為自己考慮的話,寧願麻煩。」我夾了一塊肉。

 

  「根本不會,就像我說的這些事情,在我看來是必須的,但是大多數人看來就是裝逼無聊有錢沒地方花沒錢還要格調的那種,他們會覺得定時喝水是很奇怪的事,也會覺得憑白無故為什麼要去學什麼氣質課,即使我去鄉下種蔬菜,他們都不能理解,我說我是想找個寧靜的地方給心放個假,他們就笑著說,那你睡覺好了啊,你看,大多數人喜歡把時間浪費在床上,恰恰從床上起來的狀態是最糟糕的。」她說的聲音並不大,但是我估計旁邊同事聽到了,她們白了王爺一眼,叫了服務員買單走人了。

 

  王爺嘆了一口氣,「其實我今天在走廊看見她哭了。」

 

  「你也看見了?」

 

  「嗯,我想很多人估計都看見了,不過,沒有人上去安慰她,我想大多數人還是希望她能適應環境吧,但是我上去和她說話了,不過,你絕對猜不到我說了什麼。」

 

  「無非是讓她看清事實什麼的吧。」

 

  「不,我只說,少熬夜,掙再多的錢,換不回你自然白嫩的臉,還有,劉海長了,亂。」

 

  而之後,那個女孩子的狀態越來越差,在大組會上開始沉默不語,在辦公室埋頭苦干到其他人都走光,桌上的文件多而雜亂,座位周圍的雜物和她整個人都快要融為一體,有時候路過她座位,都差點分辨不出她是不是趴在那裡。然而,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,公司的大部分員工都是這樣的狀態,甚至這樣的狀態烘托出一種視死如歸的決絕氣氛。

 

  因為一張設計圖,我和那個女孩子有了正面的交流,她總是毛毛躁躁,忘記細節之後跑過來跟我道歉,而我一抬頭,就看見她木訥而充滿倦容的臉,我說,沒事兒,你回頭補上給我吧。她就急急忙忙跑開了。

 

  去青島出差的飛機上,我恰好和王爺同行,我說:「你有空得勸勸她,我覺得再這樣下去,她都快得憂郁症了,你應該把你的『生存之道』教給她。」王爺叫空姐倒了一杯白水,然後說:「你信不信,我去告訴她,她一定會以為我是想和她競爭什麼職位,就好像你在森林裡,到處都是猛獸,突然有只熊過來和你說『跟我走,我知道回家的路』一樣,你根本不可能相信。」

 

  「真可憐。」我不禁感慨道。

 

  「周,我不妨這麼和你說,能夠進到這家公司來的人都不笨,換而言之,都應該是聰明伶俐的姑娘,但是,並不是每個姑娘都能活得和我一樣,好比,你要當英雄,當癟三,當流氓,為人父母,或者永久單身,愛異性,還是愛同性,工作還是創業,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,沒有人能夠真正教給你什麼,能夠成為什麼樣的人完全取決於自己,我們不能幫別人決定要活成什麼樣子,因為你認可的生活,別人不一定認可。即使內心再渴望變得優秀,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跨出那一步,生活也好,工作也好,本來就是消磨人的事兒,你要在被消磨之間反身抗衡,是需要勇氣的,你說呢?」

 

  「或許她應該有個男朋友,我想可能會好很多。」

 

  「其實和男朋友一點關系都沒有,你不要以為你身邊多一個人,你就會開心多少倍,即使你渴望對方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和你相濡以沫,可以安慰你照顧你,都不過是一紙空談,沒有人有義務來把你當作公主侍奉,男朋友更不可能,他們反而會在你長期需求依賴的過程中感到厭惡,唯一可以的,不是去做一個需要國王母後王子騎士保護的公主,而是去練習成為一個可以直面進攻毒害折磨甚至慘淡人生,而不輕易放棄自己國土的女王。」

 

  「每個女人都變成那樣不是很恐怖嗎?你想想,所有的女生都變得刀槍不入,那要男生來干嘛?」

 

  「而事實上,男生除了賺錢,真的也不能干嘛啊,你真要舉幾個靠得住的男人的例子出來給我聽聽嗎?」

 

  「比如……」我最後把那個「我」字給咽下去了,一時間真的找不到理由去反駁王爺。

 

  年底的時候,小姑娘請了很長的病假,據說男朋友劈腿跑路,自己差點跳樓自殺。等到小姑娘收假回來,整個辦公室又進入了下一輪的新人狂歡,比她更厲害更伶俐的新人層出不窮,小姑娘很快就成了「舊人」。

 

  四月的和別的公司的交流大會上,王爺組的發言人最後居然選了小姑娘,小姑娘倒有些受寵若驚,她以為自己早就被大伙兒遺忘了,但卻依舊很多人記得當初她站在台上揮斥方遒的樣子。從那天開始小姑娘好像立馬活了過來,開始潛心籌備這次交流會,因為一旦效果好,立馬可以拉到相當多數的合作方。

 

  小姑娘說:「商品的品質決定與用戶使用後最終感受到的舒適度,否則即使你請了喬布斯來代言,也一樣賣不出去東西。」

 

  這時我和王爺站在台下,我說:「她又活過來了。」王爺說:「人不能埋汰自己。」站在旁邊端著茶杯的男人突然開口說:「台上這女的穿得真土。」王爺突然走過去,對著那個男人說:「以你這副尊容也沒資格去批評任何人,說到底就是個下流胚!」那個男人被王爺嚇到了,一時間如鯁在喉,我說:「你也真是夠意思啊。」王爺拿起包說:「我有點悶,想出去透透氣。」我放下手上的東西,也尾隨了出去。

 

  「是我推薦她的,和領導唇槍舌劍了一個小時,最後想想,我得拉她一把。」王爺趴在會場外的欄桿上。

 

  「很難得啊。」

 

  「幾年前,我比她還要差勁,那時候,我簡直是土到掉渣了,大學班上的男生全都笑話我,當年我是短發,喜歡穿褲子賽過衣服,不注意飲食,隨意地過著,大夏天也穿著寬大的衣服去教室上課,我總覺得成績好就行了,反正每年都拿獎學金,才不在乎別人的看法。可是突然某一天,我的書掉了,我彎腰去撿書,起來的時候,發現頭發已經長了,正巧對面有一面鏡子,當時我就站在那裡,看著鏡子裡的自己,你知道嗎,女生愛美就是在一瞬間體會到的,當時我想,為什麼我不可以讓他們大吃一驚,刮目相看呢,當時我花了一段時間去研究,真的是一段時間,我頓時感覺自己整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了,經過一個暑假,當我穿上短裙和高跟鞋,出現在班上的時候,我的心裡笑了,一開始連自己也覺得別扭,到最後卻越來越習慣這副更好的皮囊,從來沒有笨女人,只有不愛自己的女人。」

 

  交流會之後,小姑娘的發言得到了極大的好評,公司的業績也因為翻了一倍,然而就當領導決定要提升小姑娘職位的時候,小姑娘卻提出了辭職,那天她從領導的辦公室出來,神采奕奕地看著大家,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東西。

 

  王爺歪過頭去,說:「真的決定走了?」

 

  小姑娘點點頭,說:「我考慮清楚了,其實,鞋合不合腳,自己早就知道,非要磨出水泡流血流膿才肯放棄,是自己犯傻。」

 

  「Good Job!」王爺和小姑娘擊掌共慶,「那接下來去哪裡?」

 

  「還沒想好,不過……謝謝你。」

 

  王爺有些疑惑,「謝我?」

 

  「提名的事,領導剛剛都和我說了,雖然之前一直覺得你有點心高氣傲,但是確實從你身上學到不少東西。」

 

  「那個多嘴的男人,哼。」王爺仰著頭,小姑娘突然笑了起來。

 

  「還有,生了大病之後,我突然想到你說的話,於是去理發店把劉海剪短了,那天之後,整個人也變得神清氣爽了。」

 

  王爺幫小姑娘收好了東西,說:「那麼,再見了。」

 

  「恩,常聯系。」

 

  小姑娘走了兩步,王爺突然叫住她,說:「那個,今天的這雙高跟鞋,很漂亮。」

 

  「謝謝!」

 

  四月的時候,王爺說她要消失一段時間,得去過一段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,我說,工作怎麼辦?她說,先請假吧,如果公司實在要把我開了,我也沒辦法。我說,你會不會有點太理想主義了。王爺說,明年我就二十七了,我給自己限定的自由年齡就是二十七歲,人瘋不了一輩子,但至少可以瘋一陣子,像我這麼聰明的人,也不愁找不到工作,是吧?

 

  之後的第三天,我在朋友圈裡看見了她在伊斯坦布爾坐熱氣球的照片,她寫了一句話:活給自己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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