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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載自2015-02-27 十點讀書

 

文 劉同

授權十點君發布

 

有一種孤獨是很多閉上眼能回憶起的溫度、對話、舉動、細節,睜開眼卻感覺它們從未發生過一樣。擦肩而過,再無交集的孤獨。

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片海洋,其中總有一些會被我們遺忘,而後成為偶然被打撈上來的沉船寶藏。這些寶藏或許是一件事,或許是幾個人。即使忘記,他們也不會消失。倘若找到,難免感嘆唏噓。

 

這些人和事大都陪我們走過一段回憶,只是當時年紀小,沒有人知道有些再見是再也不見,有些告別其實是一種永別。

等到終於明白這一切的時候,他們早已消失在天涯,唯有在歲月裡堆積思念的沉沙。但好在,我們還記得一切,哪怕事後再回想,也有暖意上心頭。

 

大學時,除了上課的時間,剩下所有,包括睡覺,我都會戴著耳塞,聽著音樂。什麼音樂都聽,歐美的、港台的、日韓的、內地的、打卡的,沒有狂熱的喜好,只是喜歡聽各種歌手的專輯。常遇見有人說:「你怎麼連那個人的歌都聽。」剛開始我非常不好意思,後來就習慣了,總有人會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而不理解你,也總有人會因為怕和別人不一樣而感到羞恥。我聽歌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多有鑑賞力,聽歌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以及了解更多自己本不了解的東西——聽歌和看書一樣,沒有書是爛書,只要你沉得住氣,你總能看到自己所需要的。

 

為什麼這首歌會火,為什麼那個歌手只能發一張專輯,哪個公司的宣傳文案做得最令人動容,哪個公司的專輯簡直是把聽眾當白痴。每一張專輯聽完之後在自己的腦子裡總有定論,久而久之,腦子裡存了很多只有自己知道,不必分享給別人的隱秘旋律。

大學畢業之後,我成為娛樂記者,每次的娛樂新聞我都會找最新的音樂作為背景,後來開始為別人撰寫脫口秀台本,我也總能第一時間找到最應景的歌詞和音樂插入節目來表達觀點。

 

有人問我:你怎麼有那麼多時間聽那麼多歌?我從不花專門的時間聽歌,我吃飯聽歌,走路聽歌,寫作聽歌,睡覺聽歌。一直到今天,我還養成了一個特別不好的習慣,和好朋友在一起,耳朵裡也永遠塞著耳塞,把音樂聲調得微低,權當人生一直不停的伴奏。

 

你聽過多少張CD ?這個問題我被問到很多次。我大致算了算,每天要聽兩至三盒卡帶或CD,大學四年,1200 多天,大概聽了不下2000 張專輯吧。

 

也有人問我:一年2000 多張專輯,正版的卡帶將近十塊,盜版的卡帶和CD 都不低於五塊,即使全是盜版,2000 張也需要一萬塊,十幾年前你怎麼會那麼有錢?

 

我怎麼會那麼有錢?我問了一遍自己,其實我並不是有錢,而是因為有一個人一直在幫我。

她的名字,不知道是後來我忘記了,還是我根本就沒有問過。

 

那是學校商業街入口的第一間音像店,她是店主從老家聘請過來的店員,好像和老板也有一些沾親帶故的關系。她長得不算好看,門牙特別大,微微地凸起來,很像莫文蔚在《食神》裡的造型。

 

音像店上午10 點開門,晚上10 點關門。每天12 個小時,上學放學乘車路過,總能看到她用手撐著下巴看著遠方,一動不動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

 

每天放學,我都會去音像店轉一轉,我不會在最新到貨區挑選,而是永遠在最裡面的角落裡翻弄那些落滿了灰塵的專輯。

一天兩天,我發現那個角落除了自己再無他人光顧,所以索性每次就挑上個把小時,拿餐巾紙擦擦封面、看看文案,把自己感興趣的放在一邊,完全當成是自己的地盤。很長一段時間,偌大的音像店裡,只有她和我。她坐在店門口的櫃台上,我坐在店最裡面的角落裡,店內放著剛到的音樂,時不時有學生跑進來尖叫著要買某某偶像的最新專輯,這時我和她就會相視一笑,各自忙碌。

 

剛開始,我們幾乎沒有交談,我把選好的CD 遞給她,她認真地拿出抹布幫我擦拭干淨,我說謝謝,她頭也不抬說不謝。有時候,我會選三四張專輯到櫃台,然後發現錢不夠,猶豫半天放下兩張,帶兩張離開。一開始我挺尷尬的,後來我就習慣了,倒不是習慣了在她面前丟臉,而是習慣了不可能擁有所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的那種感受。

 

大二的一天,放學後我再次走進熟悉的音像店角落,發現所有落滿灰塵的專輯都被碼得整整齊齊,塑封套被擦得干干淨淨,箱子上掛了一個牌子,上面寫著:處理CD,均半價。我站在那兒愣了半天,朝店門口望了望,她也正看著我,然後非常使勁一笑,門牙泛起的光幾乎像暗器一樣就要朝我飛過來。她說老板要處理掉這些沒人買的專輯,所以就打上了半價處理的標志,然後我發現那些我曾經想買又沒有買成的專輯都並排碼在了一起。

 

我特別想問她,是不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買這些,所以她就跟老板申請了打折處理,然後幫我全擦干淨?我越是這樣想,越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剛感動一會兒,我腦子裡就在盤算,之前按原價買了那麼多CD,真是虧大了啊。然後心裡立刻給自己一記耳光,告誡自己要知足,要學會感恩。

 

就跟所有的偶像劇情節一樣,唯一不同的是,我沒那麼帥,當然她也實在不是女主角的樣子,於是劇情就被擱淺下來,一直到我大學畢業。

 

因為半價處理的原因,原本我只能買兩張專輯的錢便能買四張了。

曾經因為錢不夠,所以下手困難,每一張專輯都要精挑細選。後來由於資金充裕了,挑選專輯的時間也就越來越短,有時沖進音像店,隨便挑四張就付款走人。

 

現在再想起,覺得挺惋惜的。因為少而去珍惜,因為多而不在意,那時的自己也許根本意識不到,再過五年,或者十年、二十年,再記起大學的時光,那間音像店最深處的角落裡,一個少年背著雙肩包,站在昏暗的燈光下,貪婪地閱讀著每一張專輯的歌名、封面文字,還有小小的注解。麼樣的色彩,封面上寫哪幾個字……只有夢想,又無光亮的時候,總是把別人的東西當成自己的,然後暢想好一會兒,有了滿足感才依依不舍地放下。也許正是因為有過那樣的階段,所以之後真正能實現夢想的時候,便會格外珍惜。

 

她每天看我買那麼多專輯,就問我:「你是音樂系的?」我搖搖頭,她繼續猜:「搞藝術的?」我想了想,搞文字的算是藝術嗎?然後又搖了搖頭。她沒有繼續猜,有點惋惜地自言自語起來:「如果你是搞藝術的就好了,你太適合了。」

 

我問為什麼。她說:「你總是一個人看著專輯,在心裡自己和自己說話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在心裡自己和自己說話?」

「你總盯著一張專輯的封面看,我一張報紙都看完了,你還沒看完,如果不是在自己問自己,難不成是不識字?當然還有一種是猶豫不決,因為沒錢。嗯,對,你要麼是搞藝術的,要麼就是沒錢。」之後她又補了一句,「其實搞藝術的,大都沒什麼錢……」

 

第一次聽她說那麼多話,真是句句有趣,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,可惜智慧也並沒能讓她立刻變得美麗。

我問:「那你呢?怎麼來音像店了?」

她說:「在我們那兒,女孩20 歲嫁不出去就會被人當累贅。」

「你都20 了?看不出來啊。」 「沒有,我才19。」

「那你什麼意思?」

「明知道自己屬於很難嫁出去的類型,何必要等到所有人覺得你不行的時候再投降呢?有這工夫,還不如出來見見世面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自己很難嫁出去?!」雖然我特意加強了質問的味道,但其實只要說出這句話,就是一種變相的安慰。

她看了我一眼,說:「你願意娶我啊?」

「我……當然不。」

「那不就對了,連你都不願意,我怎麼嫁得出去?」

我聽出來了,她在罵我,我訕訕地干笑兩聲,心想反正你也沒什麼朋友,就讓你損兩句得了。

她看我沒有回答,就歪著臉看著我說:「生氣啦?別生氣嘛,我又沒什麼朋友,你算是我這兩年來最熟悉的同齡人了,生氣的話,以後我就不開這種玩笑了。」

我說:「怎麼可能生氣,你也是我這兩年裡最熟悉的陌生人了。」

 

她接著說:「好多人買專輯只是為了聽,但你還會看。後來我也會看你看得很久的封面,也會覺得,有些音樂是需要搭配色彩的,有些人的長相就需要搭配類似的文字,當封面色彩、文字、歌手神態很統一的時候,那張專輯一定不會難聽。」

 

音樂根本就沒有好聽和難聽之分,只有有無意境的區別。至今我仍是這麼認為,只要各方面恰到好處,說唱也能替代情歌唱哭人。聽音樂的人,總是積極的,能保持清醒,也能看到別人。

 

大概是聊得來的原因,我結賬的時候她說:「你回去把包裝留好,如果你覺得不好聽,就原封不動地把它裝回去給我,我拿到大批發商那兒退掉就行。」

 

「你……」我情緒上頭,一時找不到詞來表達心情。

「不用客氣。」

「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,我那兒有好多難聽的專輯,包裝全扔了,只能當收藏品進行展覽了。」

年輕的時候,不熟悉的人說句你好,都是天堂。熟悉的人對你再好,你也覺得是天經地義。

這些道理都需要我們親歷人生,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出來,才能體會到。只要還在路上,就不怕懂得太晚。

時間就這麼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地過去,她給我免費退了多少張聽過的專輯我沒算過,她給了我多少折扣我也沒算過。但我記得,在音像店遇見了一個人,通過她,把這個人買的專輯都買了下來,後來在別的場合相遇時,兩個人聊起共同聽過的音樂,走得很近,就索性在一起了。我們也一起結伴去音像店淘貨,偶爾會帶一些好看的書或好吃的零食,權當感謝音像店的小姑娘起到的橋梁作用,直至少年的愛情無疾而終,她也從不問我們分開的原因。

 

記得還有一次,我在結賬的時候,遇到有顧客問她:「老板,這張好不好聽?」然後我就會幫她回答。我也從不說哪張專輯難聽,就像之前說的那樣,如果你沒有那樣的心情,就不會聽那樣的歌曲。

聽歌,不會讓你心情立刻愉悅。聽歌,只會讓你找到愉悅的方式。

記一段好詞,寫一段感觸,沉浸在音樂的氛圍裡,體會某種情緒。

三言兩語就能形容出來的感受,能被十幾首歌曲細數到天明,也不失為一種享受。

 

久了,她就很不要臉地對我說:「唉,要不我把新到的專輯都先給你聽一天,然後你幫我寫一些推薦語好不好?」

聽到這樣的要求,我本來還想佯裝矜持,可一副佔了大便宜的嘴臉無情地出賣了我。「好!那我就拿這幾張了!」我怕她反悔,拿了專輯就走。但我也絕對按時把自己的推薦語一一打印出來,讓她抄在音像店門口的黑板上。

 

她說自從我幫她寫了這些推薦語之後,店裡卡帶和CD 的銷售量平均每天都能多30% 以上。我說:「你沒有騙我吧?」她說:「我沒騙你,不過好像我騙了別人,因為每個顧客都認為我全都聽過了,哈哈。謝謝你。」

我很不好意思,連說:「謝謝你才對,讓我少花那麼多冤枉錢。」

 

除了少花錢之外,其實我也特別感謝她。那些嘲笑我聽歌不挑的同學,也會去音像店根據我的推薦買專輯,然後用推薦語裡的話跟我來分享。剛開始我覺得很好玩,後來覺得其實你是不是專業的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認真去分享了,認真去表達了。「有時候,真誠和信任的力量比一切專業的力量更可怕」——大概10 年後,公司的副總裁在《泰囧》創造了歷史性電影票房紀錄之後和全公司的員工這樣分享。

 

自從大三我開始忙碌實習之後,去音像店的機會就少了。夏天的某個晚上,我把幾張專輯還她的時候,她突然說:「我要回去結婚了。」

 

我整個人僵在CD 貨架邊,右手懸浮在空中,半天沒動彈。現在想起來,我多少是進步了,我第一反應並不是我將失去多少免費聽CD 的機會,而是她這麼一回家嫁人,我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,之後說出來的話,呼出來的氣都是潮濕的味道。

我硬著頭皮裝作若無其事地開玩笑:「你不是說你嫁不出去嗎?怎麼現在又要嫁人了?難不成對方是個瞎子嗎?」

她哈哈哈地笑了起來,我也跟著笑了起來,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就湧了出來,她說:「就是一個瞎子。」

我就這麼愣在那兒,很長很長時間,我腦子裡只重復著一個念頭,就是想把自己一個耳光抽死。說句對不起就像是秋後落滿人行道的落葉,凋零又孤單。我甚至不敢抬起頭看她,走出音像店的時候,我的臉仍在發燙。我不知道當晚我是如何回到宿舍的,一想起她笑著笑著就哭出來說的那句話,我就能看見一個自以為幽默聰明又面目可憎的自己。

 

一連幾天,我不敢再路過音像店。我想道歉,也想祝福,想告別,也想隨便說點什麼,哪怕問問她的名字也好。終於,我鼓起勇氣去了,音像店裡的人卻換成了一個中年大叔。他看我站在門口,不停朝裡面張望,不知所措,他問我是不是找之前的那個姑娘。我點點頭,他說她已經走了。接著他問:「你是那個幫我們唱片寫推薦的男孩吧?」我繼續點頭。他從櫃台裡拿出一封信,說是那個女孩寫給我的。

 

我把信放進書包,鞠躬道謝,鑽進那條被外界戲稱為「墮落街」的商業街中。天色一暗,人流一多,聲音一雜,自己把自己扔進去,就很難被人辨認出來了。我臉上流著淚,一邊走一邊想,本以為最後的告別多少會溫馨一些,誰知道竟是她哭著說自己要嫁給一個瞎子,這是我記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 

我把事情都處理完,沖完涼,放上音樂,靠在床頭借著台燈的光,開始讀信。

第一次認真看她寫的字,字和她的人一樣,第一眼第二眼和最後一眼都算不上好看,但看久了卻也能記起那兩顆大門牙來。她的字集體向右傾,我記得上高中的時候有人說過:寫字右傾的人總是積極的,喜歡和人交朋友,卻也容易受人的影響;寫字右傾的人比起物質來更重視精神層面的交流。我想至今我們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,估計是這個原因吧。

和你認識快三年了,你也快畢業了。我在長沙的這三年,沒有朋友。

 

我曾經以為在音像店打工就像讀書那樣,和同桌在一起,能永遠讀下去。

後來畢業了才發現讀書的好,直到你開始實習了,我才意識到你也要畢業了。我並沒有要嫁給一個瞎子,但我知道如果再待在這樣的音像店裡,我就會像一個瞎子般生活一輩子。

 

謝謝你幫我推薦的近百張唱片,那些歌單我都記下來了,我會在未來的日子裡反復播放,去體會你的心情。也許我會讀書,也許我會繼續打工,但是無論如何,我保證,我會一直去聽音樂,就像你說的那樣——聽音樂的人,總是積極的,能保持清醒,也能看到別人。

 

謝謝你。也請你繼續支持我們店的生意,你的折扣我跟老板說過了,他會繼續給你優惠的。

看到這裡,我哭著哭著就笑了。

後來,我畢業如願進入了電視台;再後來,我又到了北京成為北漂。每次回湖南去母校,都會去商業街街口的音像店轉一轉,遇見老板還能聊兩句。

 

幾年前聽說那條商業街已經拆了重建,很多店鋪都搬了家,我想也許等到新的商業街建好時音像店會再回來。但至今,這條商業街還未建好,音像店也不會再搬回來了吧。

這些年,卡帶變成了MD,MD 變成了CD,後來出現了mp3,出現了iPod,出現了能聽音樂的手機。越來越多的人在網上下載,沒有人再買唱片,大多數專輯也只是為了面子而隨意制作。

借秋微的小說《莫失莫忘》中的一句話:世間最大的遺憾是我們能好好地開始,卻沒能好好地告別。如果再給我一個機會的話,我會謝謝她,讓我在貧瘠的日子裡聽到那麼多的歌曲,人生因而變得飽滿。有些人,在我們的生命中或許只是一段插曲,但卻經受得住主題曲的萬般流轉。

 

2005 年,我搬到了北京,那些年攢下來的大部分專輯我送給了學弟學妹。

生命常有缺憾,幸好音樂能續久續長。

成長常有遺憾,幸好文字能溫情溫傷。

 

對一些人記憶深刻,並不是你們互相之間有多了解,而是在最青蔥的歲月裡,你們共同完成了一件事情。現在想起來,當年的CD 店女孩從生活了多年的小鎮出來,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與生活對抗。她看出了我對音樂的熱愛與零花錢的羞澀,我卻沒有看出她對生活的企盼以及對大學的向往。直到她離開了很多年之後,我再與朋友說起這個故事時,朋友才說,如果當時你能夠多和她聊聊這個世界,聊聊你們的大學生活,或許她會有更大的勇氣繼續走下去,而不是被迫又回了老家,懷著那種「浮上水面透口氣,又被迫潛了下去」的心情。

 

以至於今天,當我再遇見這樣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時,我都會盡力表達自己的情感和看法,如果真的有一天,我們失去了聯絡,我也希望我們留在彼此心裡的,不是遺憾,而是回憶。

 

作者:劉同,1981年2月27日出生於湖南郴州。電視節目制作人.2004年出版長篇青春小說《五十米深藍》。2012年出版作品《誰的青春不迷茫》。2014年,劉同出版作品《你的孤獨,雖敗猶榮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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